4、重新做人
诺曼一脚深一脚浅踏在风雪当中,仓皇、踉跄,就像在霍加斯高峰吃人的冰风中飘摇颤抖的山羊。极限的寒冷在一点点抽干他血脉里的热度,背囊里的诺德蜜酒即将耗尽,用烈焰龙吼瞬间烤出的狼腿肉则有一股抹不去的强烈血腥气。
要是有个老婆就好了,温暖的火炉和烹饪罐,松软的被窝和衣服……
他扑在雪地里嚎啕大哭,他的悲伤被呼啸着的烈风扯碎,在山岩和冻水之间震动。
他想起了变成狼人的那段日子,日夜沸腾的血液让他夜不安枕,但也让他忘掉了恐惧和悲伤——这种此时此刻在不停地撕扯着他的东西。灰胡子暗示过他,他有着风暴王冠伊思米尔的精神。然而伊思米尔会怎么样?那位伟大的英雄杀过多少人?
或者说他有没有吃过人?
他会不会因为“吃人”而恐惧?!
作为狼人的时候,吃人只是感到兴奋——热烫的鲜血和乱跳的心脏在利爪和尖齿之下不停挣扎,生命力从一种形态转化为另一种形态,那是“生”的欲望。
然而作为一个普通人,吃人则是极为可怕的事情。娜米拉的信徒信奉吃人的教条,恶臭和腐烂的因素在饥饿和干涸的眼睛中发出令人战栗的红色——这是“死”的意味。
人类这种可怕的生命,在奈恩星上自然是高于动物一等。黑色的灵魂在死后自然轮回,而信奉圣灵的英雄们在战场上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之后,也可以回归灵魂的源头,进入永恒的光荣殿堂——松加德!这是每一个诺德人的信仰。
猎杀低等的白色灵魂们,使用它们的能量,吞噬它们的血肉,一直是人类的生存之道。
然而自己不一样。
龙魂,这是什么东西?阿卡托什—时间之神的碎片。自己的天性就是胜利,就是统治。降服、吞噬,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自己第一次因为吞噬一个同类而感到恐惧。
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可能是这样的。
除非自己不是龙魂。
或者说对方不是龙魂——哈哈,怎么可能?!
诺曼把刚刚吞下去的一团烤山羊腿全部呕吐了出来,几乎吐出了胃和肠子。风还在吹,很快就带走了一切的腥味和恶臭,天地依然冷漠而清爽。
天际省的天还真是高啊,作为龙裔,怎么还不如一个凡人一般自由呢?
诺曼胡乱地向北走去,遇到冰狼就杀,遇到雪熊就砍;冷的时候喝酒、吃猎来的血肉,悲伤的时候痛哭一场——没有人阻止他,没有人指引他,甚至没有人来杀他。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之前托伊欧娜送信,他甚至不知道应该写什么,应该写给谁——他只是觉得,那样一个忠实和简单的诺德姑娘,不应该留在他的四周、过上危险的生活。
风很冷,天地的边缘渐渐染红——日与夜,白与黑之间,还是有这么一丝别的颜色。
然后他听到了一身熟悉的吼叫。
龙,是龙。
一头龙来了。
诺曼拔脚狂奔,他逃跑,他发疯一样的逃跑,他跑过一片片雪原,他跌倒好几次,他摔掉了所有的行礼——包括烈酒和毛皮,甚至还有两柄他曾经引以为豪的龙骨利剑(这还是用自己可怕的谦卑态度从内洛思大师那里换来的一点点附魔知识小心打造的)。
他恐惧,极端的恐惧。
不是害怕龙,不是害怕生命的终结,而是害怕再吞噬一次龙魂。
每一次吸收龙魂,诺曼就感觉到自己离人又远了一点。
“不!”
狂奔,还是狂奔。跑过了黑夜和黎明,他最终跌落在一座城市的遗骸之中。
这是什么地方?不想知道。但是好累、真的好累。什么都没有了,然而又什么都没丢掉。逃避那么多天,自己还是自己,龙魂还是龙魂。
这是一座坟墓。坟墓,死亡的地方。适合自己的地方。
诺曼定神想了一下,还是先走进去,至少避一下风雪。然而他在准备开门的瞬间注意到了一件事:这里面有人。
有活人。
前面的雪地上还残存着没有完全被风雪抹去的脚印,而诺德坟墓特有的雕花铁门上,也还残留着魔法的痕迹。
“一、二、三——不止三个,都是法师。”古诺德坟墓那种特有的熟悉而沉默的气息唤醒了诺曼的冷静和理性,他朝地上四处张望,从一个被魔法烈焰烧散架了的骷髅边上捞起一柄古刃,放轻脚步向前缓缓移动。
坟墓里最可怕的,第三是陷阱,第二是尸鬼,第一则是活人。陷阱可以避开,尸鬼可以对付,活人——永远不知道是敌人还是朋友。
当你的朋友反刃相向,你的心就像被莫拉格·巴尔的皮鞭抽打一样疼痛。
当你的敌人当你做朋友,你的心就像被赫麦尤斯·莫拉的触手刺穿一样悲伤。
因为龙的命运就是永远在统治,总是胜利,总是杀人,不论是敌是友。
诺曼小心翼翼潜行向前,对于这一类遗迹的熟悉、或者说接近本能的本领,让他拥有了不使用火炬就能快速认清道路和一切危险的强大意识。
“踏……踏……踏……”脚步声。
诺曼小心翼翼把自己藏在那人放出的魔光术留下的阴影里,感觉到自己的脸正贴着一具尸鬼的干瘪皮肤,甚至能触碰到那具亡魂的迷茫和崇敬。
“……没有什么东西……前面……老师让我……”
听不清,诺曼再先前挪了半步。
“没事,就是些慢吞吞的尸鬼而已,杰—扎格的新制作的卷轴很轻松就能干掉他们。”
居然是个虎人。虎人法师的罕见程度,简直就和一个梭莫拳师一样。
“我看这里也搜索得差不多了,我们要不要也到里面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是一个女声。从一点模糊的光影中,诺曼勉强辨认出来那是个暗精灵女法师。
“杰—扎格同意你的看法。”
虎人和暗精灵很快就走远了,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人。
在坍圮的墓道和腐烂的木阶之间穿梭了大概半个小时后,这两个看上去年轻又充满好奇心的小家伙跟上了一个一个半秃头的中年法师。
“你们也来烦我?也是托夫迪尔打发你们来的?”
“哦,不,我们……我们只是想,遗迹的外围已经搜索完了,想到里面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地方。”暗精灵女法师的表情略有些紧张,她的声音倒是稳定而温和,让诺曼想起了乌鸦岩的第二议员。
“你们怎么跟来了?前面检查完了?”远处忽然增加了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
“哦,托夫迪尔老师,我们只是——”
“停——”那个老人忽然作了个手势让他们不要说话,然后掌心一颤放出了个奇怪的魔法球。随着蓝光一闪,诺曼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鼓膜边强烈敲击着,就像自己还有着狼人之血沸腾时候一样……糟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团烈火直接冲向自己藏身的阴影。诺曼一侧身,边上的尸鬼残骸被爆裂的焰色撕成了碎片,而这一团灼热的强光也使得自己无所遁形。一瞬间,他只感到头脑中一股乱窜的热流来回激荡、烧遍全身,很想——
“你是什么人?”
忽然有个声音在热和疼痛中劈头质问。
“我是什么人?”诺曼茫然地重复了一句。对方见他不回答,又问了一句:
“我是冬堡学院的变化系教师托夫迪尔,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在后面?”
“冬堡学院?原来是冬堡学院……”诺曼突然笑了出来,就像漫天的飓风和雷暴被撕开,温柔的阳光撒遍金色山谷,“我在风雪里迷路了,大师,能不能告诉我,这是哪里?”
或许是那个诺德男人的笑容太动人,或许是看到他行装全无、衣着破烂的样子,老头在愣了片刻之后,语气温和地回答:“旅行者,这里是一座废墟,我们正在调查。你不介意的话,一会儿调查完了跟我们一起回去。”
“谢谢。”
诺曼温柔地微笑着,像以前一样披上伪装,重新装成了一个人。